拉弗将被子朝枕头方向扯了扯,遮住了脸,也阻挡了一部分汽笛声。
清晨,天微亮。
窗槛时不时有麻雀落脚,绿豆大的眼睛打量着周围,嘴巴叽叽喳喳,摇头晃脑。暗淡的房间内似乎没有它们想要的食物,很快便失去兴趣,扇动翅膀飞往远方。
小巧的身影在地板上穿梭,微光落在半米外的床上,勾勒出模糊的人形轮廓。
拉弗抱成一团蜷缩在被子里,此时已值早冬,凉风从窗缝渗进来,惊扰了睡眠,他扯过被子,盖住肩膀。
汽笛声从远方传来,形形色色的车辆于马路穿梭,碾过地面发出低沉的挤压声,其中夹杂着少许尖锐的鸣叫。无论哪种噪声,最终都被窗户隔绝在外,只能乘着风的便利溜进屋。
墙上时钟秒针滑过,一格接一格,微弱的咔哒声同时间一起消散在房间里。
拉弗艰难地睁开双眼,眼睛浮肿得厉害,眼前模糊得像是有一层磨砂玻璃挡在眼前似的。他揉了揉眼角,好不容易撑起的眼皮又盖了回去。他伸手去探枕头下方,摸来摸去,什么也没摸到,只好起身掀开枕头,发现手机就在刚刚摸过的位置。
现在才4:56,比闹钟早了三四个钟头。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十分刺目,炫光晃得眼睛疼,忍受不了刺眼的光线,拉弗将手机扔向一旁,闭眼倒回枕头上。
经过一番折腾,大脑已经完全清醒,全身上下各部位传来的疲惫感变得明显起来。疲惫的原因主要还是睡眠不足,前一天晚上入睡困难,加上今天又过早清醒,睡眠不仅没有消除疲劳,反而有放大劳累的趋势。拉弗心想,这个觉还不如不睡。
自己的睡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乱的。拉弗答不上来,只是好像自从见到那个画着奇怪花纹的皮箱,身体就开始出现一些十分莫名其妙的症状,像是做事期间随时随地走神、走在路上忽然摔倒、手拿着东西却忽然脱力等等。
因为轻微,起初并没有引起注意,直到几个月后症状变得越发严重,拉弗这才重视。
除此之外,伴随各种古怪症状的出现,做梦也变得频繁起来。拉弗从出生有记忆起,做梦的次数用手指头都能掰出来,而最近他几乎每晚都会做梦。
像是有一回拉弗梦见在山上等待日出。从赤红色晚霞开始,徒步至夜空布满繁星。夏夜漫长,二人坐在山顶聊天打发时间,直至第一缕阳光照亮山头。关于聊到哪些话题,拉弗醒来后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只是从醒后心底的感受中,隐约觉察到可能是一些充满回忆的轻松话题。
太阳的温度传至大地,空气温度缓缓上升,露水化作云雾从山腰腾起。拉弗正想起身,却发现同行人靠着自己悄无声息地睡着了,他只好小心翼翼调整坐姿,好让阳光照到他们身上。从梦中醒来后的一整天,拉弗身上都能感受到太阳的温度,以及他人靠在自己身上的体重与其衣服上传来的阳光的味道。
形容并没有在夸张,当时正处深秋时令,拉弗醒来后热到认为自己在夏天,换了件短袖就直接出门,结果一整天都在街上与学校接受来自裹着毛衣与羽绒服的路人奇异目光。
自此开始每天都出现相同情况,前一天晚上梦中感官受到的刺激,第二天都会延续至白天。
如果只是延续好梦,延续也就延续罢了。坏就坏在,噩梦也会延伸至现实,梦中受到的心理与生理创伤会原封不动反映在现实当中。
最严重的一次,他梦见自己被恶魔五花大绑一通,架在烧红的铁架上取乐,恶魔嘻嘻哈哈的笑声听得人直打哆嗦,手上削肉的铁器在火焰照耀下闪烁着红光。
冰冷的刀在皮肤上试探,恶魔划开拉弗的手臂,鲜血从伤口缝隙中挤出,红色在地面扩散开。鲜血混着肉块从拉弗身体剥离,铁锈味充斥鼻腔,喉咙干得像是久旱无雨的沙田。伤口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刺痛,不论分神去想何处,思维最后都会被疼痛拉回来。
拉弗只想从梦中逃离,他想起自己曾经在电影中看到过利用梦中死亡来返回现实。他未曾接触过心理学,不清楚这种方法是否称得上科学。就算通过这种方式成功逃离噩梦,拉弗不敢保证自己在现实中能够忍耐相同程度的疼痛。
在恶魔接连不断的挥刀酷刑下,为抑制痛感,拉弗紧紧咬住的后槽牙,剧烈疼痛使得牙都碎了好几颗。因为痛感太过真实,他几乎快要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梦境还是现实。
折磨直至梦醒才消失,醒来之后,拉弗下意识去摸自己在梦中被刀具来回切割的地方。
伤口没有出现在现实的肉体上。检查完后,拉弗稍稍松了口气。就在他刚放松下来时,忽然感到一阵头晕,只见梦境中曾被恶魔划开部位渗出血液染红了衣物。腹部出现刺痛,像是有一只手在掏他的脏器。痛感像蛛丝般从躯干扩散至全身,从皮肤渗入骨头,疼得他在床上翻来覆去。
自此之后每天都在发生梦境延伸,睡眠质量直线下降。于拉弗而言,不论梦境延伸带来的体验是好是坏,对生活的负面影响都是实打实的。由于梦境内容随机产生,根本无法预估接下来做的梦是好是坏,更不用说提前更改第二天行程。拉弗因此暂停了所有的对外活动,只在必要的时候出门购物来补充食物。
4:58。
拉弗卧在床上,回想刚刚的梦境。方才他梦见自己站在空地中,没有声音、没有色彩,视野范围内空无一物,周围一片空白。他坐下等待,不知道今天梦境中又会上演什么景象。
等待时间越来越长,拉弗相信如果手边有个沙漏,他可能已经来回倒置四五次。直到拉弗醒来,梦境依然一片空白。自症状出现起,拉弗从来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正当拉弗思考时,他忽然注意到耳边有鼓声擂动的声音。他发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自出现梦境延伸至现实的情况起,每次睡醒后他的心率总会异常上升一段时间。看来哪怕是什么都没梦到,现实中该出现的后续症状依然会出现。
4:59。
拉弗下床拿药,环绕耳边的鼓声越发响亮,虽然会自然恢复平静,但他已经受够这些身体出现的异常,只想赶快平息。
拉开抽屉,四寸高的药瓶里只剩下两颗药片,他倒出来悉数咽下。
5:00。
心跳逐渐恢复正常,拉弗一摸额头,发现手上湿了一片,他这才意识到从起床开始一直在出汗。
似乎没有再发生其他状况,待心跳恢复平静,拉弗不由自主笑出了声。
自第一次噩梦延续起,还是头一回这么轻松。以往起床后他总是提心吊胆地等待梦境在现实中加演,以至于每晚睡前他都要在心里默念好几遍“不要做梦”。
心情放松后,困意扑面而来。拉弗打了个哈欠,挪动脚步向卧室走去。
5:01。
5:02。
异样感。
5:03。
拉弗忽然感觉鼻腔内涌起一股暖流,他下意识低头,灰白色地板上溅出几块黑红色斑迹。
血不断从鼻腔往外冒,铁锈味呛得他不断咳嗽,更多的血液从口中咳了出来。
拉弗连忙冲向卫生间,扒在洗手台上呕吐,剧烈运动加失血刺激低血糖发作,头晕产生的恶心感逼得他反胃。咳嗽一声接一声,仿佛要穿透肺部。从喉咙咳出的血液飞溅,洗手台盆白色瓷砖上挂着粗细各异的猩红色印记。
持续近一分钟,咳嗽终于停下,口鼻内不再有血液冒出。拉弗扶着洗漱台靠墙坐下,贪婪地汲取空气。
冷汗浸湿了他的背部,从背部和臀部传来凉意,贴着身体的瓷砖在吞噬他身上的热量。看样子坐在地上并不是一个明智选择。
如果要挪动位置,拉弗首先得起身。可他现在已经累得瘫下去,只能坐在原地恢复体力。
窗外传来汽笛声,路上车辆增多,声音既响又杂。马路两侧的灯光已经到点熄灭,大地上只剩下微弱的月光。
拉弗感觉眼睛上像是有发光蚁群在爬,头痛不断加剧,坐着也越来越难受,他扶着墙慢慢躺下,才觉得稍微舒服一些。
地板传来的寒冷直冲脑门,稍微让他的意识变清醒一些。远方的噪声从地面传来,似乎听到接连响起喇叭声,人们在争吵,还有人在喊叫。
拉弗噪声使他头疼得厉害,加上全身乏力,双眼眯到几乎快要合上。
噪声在不断靠近,喇叭声越来越大,人们的争吵声越来越清晰,他好像听出来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拉弗看到一个人不紧不慢地从门口进来,在他面前蹲下。拉弗心想,自己这是出现幻觉了吗,屋子里只住着他自己,这个人是从哪里进来的……
他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想要开口问对方是谁,但他连挤出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
“——拉弗……”从地板传来了更加清晰的喊声。
蹲着的人没有说话,伸出手为拉弗擦去冷汗。
“——拉弗。”喊声像是贴在拉弗的耳边,他记得这个声音,声音的主人是他十分熟悉的人。
面前的人抚摸着拉弗的脸,动作轻柔,像是在抚摸一件珍爱的宝物,嘴巴也在动,似乎在说些什么。只是拉弗已经撑不住去听对方说话,完全失去意识昏死过去。
“拉弗!”
一声大喊叫醒了拉弗,吓得他从座位上一弹。
四周充斥着噪声,身后响起一声声汽车鸣笛。两侧汽车驶过,时而从车中传来谩骂的话语。眼前不远处,信号灯闪烁着绿光,车辆在十字路口穿行。
拉弗这才发现自己坐在车内驾驶座上,副驾驶坐着的人在不断地摇他肩膀。
“拉弗醒醒,绿灯了!”
拉弗终于回过神来,赶紧将车开出去,临走前还看到后视镜里中后车司机愤怒的表情。
驶进小路,噪音被路口隔绝在外,周围一下子变得安静。
拉弗松了口气,看样子刚刚是在开车时分神并陷入了梦境,难怪梦中睡着时什么也没梦见。只是令拉弗感到担心的是,以往分神都只是想一些最近发生的事,这次仅仅是分神片刻便进入了梦境状态,比之前出现的症状都更严重。
此外,他还得想想该怎么和身旁的人解释刚刚发生的状况。